一种古老的文化,如果还有足够的自信,而且别人对它也有信心,就应该获得多姿多彩的现代阐释。这个观念,在国际间是早就普及的常识,在广大民众中也不会产生异议,但在我们文化界却经常遇到严重的障碍。那种名为尊重,实为阻隔的学究式傲慢,浇灭了多少后辈的文化热忱!幸好,时代毕竟在前进,后辈中不少明白人终于懂得,前辈的文化光辉不应被别人的手阻挡,而直接与自己的生命有关,因此我们完全有权利用自己喜爱的方式来承受,来反映,来吟咏。
于是,至少在艺术界,用音乐、舞蹈、电影、文学、绘画、建筑来自由地表现对祖先的文化热忱的作品越来越多,上海画家蒋云仲先生创作的巨幅油画《虞美人》就是其中之一。
既然是油画,基本技法当然是西方的,不管是西方的古典技法还是现代技法都不拒绝;既然是巨幅,就把西方壁画、日本通景画、中国古代条屏画的优点结合起来,洋洋洒洒地铺展出高二米四、长十八米的长卷。这也就是说,蒋云仲先生为自己的作品布置了一个十分开阔的现代国际空间。在这个空间中,登场的主角应该带出中国古文化的特殊艳丽、特殊深度和特殊气派,那会是谁呢?画家选择了李后主李煜,也许仍然有人会以多种理由摇头,但平心而论,实在是独具慧眼。
这是因为,中国古文化中一股极重要又极浓烈的气韵,就是兴亡感叹;这种感叹可以飘浮在各种生态中,但要让它铺陈出“兴”与“亡”这两个字的极端性对比,并让这种极端性对比由一具活生生的躯体、一个多愁善感的灵魂来承受,那么出场的主角非帝王莫属;如果还要出场的帝王留下自身的感受证据,这种感受证据又希望具有美感的表现力,那么,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李煜了。只要是熟悉中国古代文化的人都能明白,李煜出场,会带来多少繁华柔情、生死沧桑、天地感悟,而这一切正可传达出中华文化某个最精致的角落。
凡是最精致的角落,只能靠艺术家用自己的灵魂去小心寻探,寻探所得又必须以最强烈的手法表现给社会,这是一件呕心沥血的难事。有时,精致的感觉一旦放大就失去了精致,有时,强烈的手法震人心魄却缺少了韵味,这都是艺术家要长叹一声、断然放弃的。因此,蒋云仲先生为此画的创作花费了整整九年时间,仅黑白草图就先后画了八次,彩色小样也三易其稿。现在出现在人们眼前的这幅油画,从大里看,有绿色、金黄和蓝色三大片基调,分别表现了以李煜的不同生活阶段带出来的浮浪、奢华和灭寂,这些基调又在天空、河流、地面的不同领域中错落安顿,并以印象主义、象征主义和东方装饰美学的多种方法作蒙太奇般的连贯;从细部看,大凡唐代生态中的建筑、园林、服饰、花鸟都一丝不苟地精细呈现,满而不塞,散而不乱,真可谓洋洋大观。
因此,总的说来,这个具有色彩力度的长卷,很好地承担了史诗式的精神感叹。我相信在二十一世纪,艺术家们以壮观的现代方式叩问古老奥秘的热忱将会越来越高,蒋云仲先生在这方面开了一个头,值得祝贺。
这件事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创作的时间过程:九年。在浮躁、急迫的现代生活节奏中,一位画家居然用这么长的时间去雕琢一个作品,无异又一次向世人宣告了文化创造应有的庄重态度。文化创造不是靠投机取巧、哗众取宠所能成功的,有些人甚至以为通过点头哈腰、恶意攻陷、浑水摸鱼等手段就能取得文化地位,实在是对文化的亵渎。文化有诸多偏门,但它的主屋正门,必然气象华贵,只由那些正派的辛劳者出入。我们如果有机会从拥挤的街道来到某一个大厅,看到这幅以九年时间堂皇展开的巨幅作品,一定会产生这种感悟。每一个具体作品的得失成败自可探讨,但只要有更多这样的创造过程和创造者,中华文化的发展前途便可充分乐观。
1999年05月发表
余秋雨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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